音調與香調 / Notes and Notes

茶酒的契合,與音樂的和諧,再加上香氣的縈繞,宛如圓舞曲,在這個極富詩意的場景中,聲音、影像和氣味緊密交織,令人流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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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王德傳現任掌門人王俊欽受邀到大直朝風文藝沙龍品飲香檳,王先生隨身一個手提袋裝滿各式茶葉,準備即興和香檳白酒紅酒搭配。一向對所謂茶酒席抱持 skepticism,總覺得茶鹼容易影響酒香。那天俊欽兄巧奪天工,幾款搭配完全顛覆過去成見,才知道先入為主是多大的毛病。

那天頭款酒是未過桶的香檳,酒液呈現金黃清澈,同飲的淺焙烏龍茶色雖也金黃,但也許是水溫,也許是豐富的兒茶素,茶湯依稀像水邊綠楊柳,蕩開一池波影,香檳茶二者同飲若山光水色翠飄渺。中焙烏龍,茶色像細心把玩後的漿溫潤,包漿承托的是歲月,而過橡木桶白酒,比未過桶的酒婉約,但必須講究張弛有度,桶香若太過張揚,酒香便性靈凋敝了,這一酒一茶,像大提琴與中提琴唱和。正當想起沙龍主人尊翁賜「婉若清揚」橫幅時,主人家問茶酒可否搭配音樂?「最關情、漏聲正永,暗斷腸、花影偷移。料得來宵,清光未減,陰晴天氣又爭知。共凝戀、如今別後,還是隔年期。人強健,清尊素影,長願相隨。」晁瑞禮在北宋時早告訴我們,聲音、影像、氣味本就可交織良辰令人流連。

總覺得英文同用 note 來表達音符與香調甚是有趣,可以從單一個 note 由點發展成線變面。伯恩斯坦在講述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第二樂章時最生動,單一 note 的重複,原不會成為樂章,但是這重複C是如何變成華格納口中的「舞蹈的神化」李斯特嘴裡的「節奏的神化」?是音調伯恩斯坦說。音符不會說故事,音調則是愛的語言。音樂的 note 和香氣的 note,雖然都涉及人類中樞神經處理的複雜過程,但香氣是化學變化的感受,而音樂則屬物理範疇。然而無論是音樂或者香調,有些雖是人類先天感受,但也有一大半是後天學來的。<<神奇秘譜>>說大雅是「周公之所作也。大概周建邦本,貴乎同姓;以天下為家,以家人治之。故不致於異類之傾覆,而能開八百六十七年之國;致使享國最為悠久而不墜」。按詩經云,『雅者,正也。』正樂之歌也,其篇有大、小之殊。先儒有正、變之別;「正小雅」乃燕饗之樂;「正大雅」乃朝會之樂、受釐陳戒之辭。懽欣和悅,以盡群下之情;恭敬齊莊,以發先王之德。是以詞氣不同、音節亦異,致有『大雅』、『小雅』之別。」西洋音樂家經常說C大調平穩中庸,e小調呈現奇特型態與魅力,A大調生機勃勃等等。私心認為在這先天後天之間潛在的緊張性中遊蕩,便是美的旅程。

稚齡習西洋鋼琴,也聽古典樂,總覺得二胡不如小提琴的悠揚,大學時聽到「梁祝協奏曲」時,可能受金庸先生笑傲江湖中外號「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的影響,竟覺二胡纏綿更勝於小提琴版本。這才明白,藝術作品有優劣,而個人品味亦有高下,我沒有創作的天賦不是藝術創作者,更不是藝術評論家不應多所置喙,我想芸芸眾生只應該修煉提升擴大自己品味,才能海納百川。自己性格頑劣,某些所謂俗惡的趣味,卻也經常博我歡心。全球十大最臭食物裡,除了瑞典鯡魚罐頭外,基本都喜歡,果真人各有好尚,蘭茞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又如 Disco 音樂在音樂國度的鄙視鏈裡,很可能敬陪末座,但我喜歡。這簡單的四四拍子節奏,上世紀末幾乎橫掃全球,然而依稀可感受到表面輕快卻也透露淺淺的憂傷與疲憊。迪斯可毋寧也標誌著美國夢由盛而衰的開始,像極乾隆盛世宮中藝術品,王孫貴族風姿但後繼無力。那是尼克森水門案的時代,是越戰獵鹿人的時代,卻也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曲配上簡單節奏與電子合成器向美國次文化招手的年代,這樣的轉折令人玩味再三。

1980年代歐洲繼美國後成為 Disco 流行重鎮。有趣的是 Disco 原是法文 discothèque 的簡寫意指唱片庫,也是法國在維琪政府時代舞廳的稱謂,當然迪斯可舞廳和迪斯可音樂並無直接關聯,只是 Disco 這個詞折返了大西洋兩岸又回到歐洲。另一個有趣的觀察是,1985年迪奧公司推出一款叫毒藥 Poison 的香水,號稱是一款自由放縱不失優雅,挑釁意味濃厚,慷慨激情的香氛。記得母親那輩貴婦都愛用,只要進電梯濃郁的可以毒死人。那個香氛前調是芫荽繼之而來是夜來香野莓蜜橙的中調,最終回到防風草根的基調。如此結構宛如奏鳴曲般,快板慢板詼諧,誠如 Romain Rolland 的結論,羅曼羅蘭說奏鳴曲的結構是希望吸引聽眾對每一部分都有興趣,而且不對特定一個樂章著迷,均衡規律、微妙精煉,最終輕盈愛嬌,這樣的經驗對比對照Poison的佈局一樣的playful。我總把 Poison 中的夜來香和 Disco 的俗艷相提並論,迪奧公司應該不會對我興訟吧。

那天茶酒席的音樂,以巴洛克為前導,取其脂粉未施,尤其是韓德爾的 Arrival of the Queen Sheba,堂皇沒有過多矯飾,與淺焙高山茶香檳性同;後用蘇州彈詞佐白酒與中焙烏龍,弦音共水色悠揚;席中又有白茶、生普和香檳白蘭地與普羅高非夫同歌,末了酒酣耳熱有地下搖滾樂團相伴。最關情漏生正永,味覺嗅覺聽覺最要緊是打開心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先入為主,未免有辱斯文,唐突了。無論是生猛透脫還是嫵媚妖嬈,單憑自己胸豁,誰說不能我托有調,調托有我。

Handel: Arrival of the Queen Sheba

作者 陳默,英國格拉斯哥大學 MBA, Ph.d.,曾任教國內外著名大學,也在投資銀行、私募基金產業近三十年。一手寫財經論文,一手寫散文,於飲宴一道有特殊人文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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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nger

生活觀察者、媒體人,與搖滾樂一起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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